1976年的莫斯科，演播厅里满满当当坐了几百东说念主，泄气地恭候着。台上放着麦克风和一架钢琴，镜头扫过不雅众席里的男男女女，他们穿戴秀气，年级和作事差异，其中可能有语文憨厚，也可能有铁路工东说念主，他们把参加诗东说念主的诵读会看成最普通的饭后节目，而穿着军装、戴满勋章的东说念主们，很可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抗击纳粹而获取战功。或者，在铁幕另一边的西方世界，这么界限的不雅众在期待摇滚、爵士乐和迪斯科的轰动，可在这里，苏联东说念主在静默中恭候着诗东说念主，贝拉·阿赫玛杜琳娜，这个在苏联解体三十余年后，在中语世界仍然目生的俄语名。

很快，一个朴素的女东说念主走上舞台，用流露而旋律化的声息背诵我方的诗歌，对于友情和孤单，对于创作的心焦和与体裁前辈的对话，对于音乐的馈遗，对于日常糊口最普通的幸福，和斯须中倏忽显现的不灭。镜头渐渐扫过不雅众专注、含笑、千里念念的形貌。

《玫瑰的活动：阿赫玛杜琳娜诗选》面世，先容的不单是是一个俄语诗东说念主，还有她的不雅众、她的期间。诗东说念主的视线照亮的六十和七十年代苏联文化糊口，是国内俄语体裁书架上缺位已久的拼图。赫鲁晓夫解冻时期后灵通的文化氛围，让念念想的泥土终于松动，新的抒怀语言从中发芽。震动的战乱让东说念主们原先对苏联社会的期待得到考试和千里淀，对文艺的热心在趋向沉静的市民糊口中助长。在这么的环境中，自省、落寞的诗歌语言，得到了响亮的声息和热忱的不雅众。

《玫瑰的活动》，作者：[俄]贝拉·阿赫玛杜琳娜，译者：王嘎，版块：译林出书社 2025年1月

那么，阿赫玛杜琳娜是谁，在宽绰的俄语体裁界，为什么偏巧阅读她？咱们还是把托尔斯泰和陀念念妥耶夫斯基这么十九世纪的经典作者翻烂，咱们反复阅读不同译者翻译的、超新星一般秀气的白银期间，练习茨维塔耶娃窄小而剧烈的抒怀、阿赫玛托娃在个东说念主和期间间游走的闲雅语调，练习曼德尔施塔姆的诡谲和帕斯捷尔纳克的新鲜……在这些专有的星体间，怎么的体裁星辰智商引东说念主注视？

阿赫玛杜琳娜对诗性自我的言说，离不开她试验的和编造的对话者：她的糊口，她的好友和爱东说念主，还有上述每一位无法忽视的俄国诗东说念主。终末，她离不开终极的对话者：她我方。在这一系列对话中，阿赫玛杜琳娜铸造出唯一无二的声息。

本文内容出改过京报·书评周刊4月18日专题《一支玫瑰的深处：贝拉·阿赫马杜琳娜》的B04-05版。

B01「主题」一支玫瑰的深处：贝拉·阿赫马杜琳娜

B02-03「主题」阿赫玛杜琳娜 “我只为这轻飘道贺”

B04-05「主题」贝拉·阿赫马杜琳娜诗集 语言的花坛让时期复苏

B06-B07「历史」《龙头蛇尾》万历朝鲜走动的多爱好角

B08「儿童」当儿童体裁的“文本细读”成为一种召唤

撰文｜习蓝

诗东说念主登场

阿赫玛杜琳娜的诗行经常自省的嗓音与外界的声息间交错，变成中性、流露的语调。在《这是我》这首自我先容性质的诗中，她的语言在两种不同的标准间来回通顺：她倨傲于我方的诗东说念主天禀与身份，以童话般的轻飘幻想着解放驱策语言：“我倨傲，年青，身形丰润……/‘作念词语的新郎和新娘！’——这是我在说和笑”；另一方面，她倾听着外界的渺小声响，严慎地权衡着现实的分量，阅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技术的疏散、见证了确切的死亡：“云层里是替我故去的东说念主/那一张张隐约的形貌。/……/这是我，在宏大的想到中/听见比声息更微小的声息。”

诗东说念主在轻与重的平衡间，同期看到自我想象中我方的形象和我方在外部世界中的位置：她既是空闲的歌手，幻想着我方具有名满寰宇的劳动，亦然芸芸众生的一员，在电车上打盹儿，在东说念主群里列队。在诗歌收尾，她把我方放在了市集、电影院和火车站的队伍中间，向读者指认和任何普通东说念主一样的诗东说念主。

贝拉·阿赫玛杜琳娜。

然而，这种中性语调并不讲明阿赫玛杜琳娜是个宽泛的诗东说念主。正好相悖，它成为抒发戏剧性的器用。她哄骗具体物象和现实事件的轨则，赋予抽象之物以感官上竟然的细节，化渺茫为有形。恰是凭借这种专注而流露的视线，她的《寒颤》“把我方伤风时的颤抖抬升到了宇宙失序的高度”（约瑟夫·布罗茨基语）：

“‘您的病情并不复杂，

以致有可能完全无碍，

但我没宗旨看清您——

您抖动的频率妨碍不雅察。

好比物体发生震颤，

而通顺的幅渡过于微小，

视觉上近乎为零，

它会显得一团隐约。’”

诗东说念主妨碍会诊的抖动，正如诗歌末尾所揭示，和寒颤一样是灵感的某种景观。灵感引起体魄的高热失序、邻居的不悦、医疗仪器指数超标，使医师写下科学的会诊并辅以药物调治，一个经常存在于主不雅中的看法，通过破损现实治安而获取具体的形状。当伤风痊可，诗东说念主却想念起生病时异样的表情，这种表情实体化为超出温度计治安的热力：“指针和刻度顿时坠入战栗！/猖獗蹦跳的水银振奋尽头！”

诗性冲动在这里外化为体魄的疾病，与“我”意图掌合手体魄的意志搏斗，又在与邻居的互动中激发笑剧后果。阿赫玛杜琳娜把灵感摒弃在看似客不雅的“科学会诊”下，最大治安地幸免了感伤颜色，何况把我方与灵感的关系、受灵感治安的我方与外界的关系，确立成一出不无滑稽的现象剧：邻居对伤风的她暗示不悦，她会见医师，治好了伤风，随后怅然若失，失去动笔的灵气，而邻居的立场也并未复原。这么的脚本，把本诗试验上的主题——写稿表情的体魄化——置于微微歪曲的镜片之下，呈现出夸大而又详尽的戏剧性。

敌手戏

阿赫玛杜琳娜是高度戏剧化的诗东说念主。若是说在与日常糊口的对话中，她接待现什物象制衡我方的空闲幻想，那么她在想象的对话里放任我方去构造戏剧性的背景。所谓想象的对话，经常是其他诗东说念主的交锋，请安、戏仿、挑战。在咱们前文说起的白银期间诗东说念主之中，帕斯捷尔纳克在她的创作和糊口中有特殊的地位：他们的住处相距不远，且他们照实再见过。但是，现实的再见让阿赫玛杜琳娜胆小，在她看来，帕斯捷尔纳克是“好意思趣话言的陈旧舞台”，这一身份让他的试验在场显得不真实。在他亲切的邀约眼前，阿赫玛杜琳娜莫得上门访问。

她缺席的谜底，在《登上舞台》一诗中揭晓。与这位前辈再见的神情，只但是成为他的敌手，开采新的舞台。伟大诗东说念主的注视催促她铤而走险：“我要把拙劣的姿势变成鞠躬，/不再恻然我方的词语和晦气。”不雅众的观点饱读动诗艺的饰演家招待最粗暴的挑战，同期，这种注视自身即是创作险象环生的一部分：经典作者的影响既是馈遗亦然锁链，阿赫玛杜琳娜在其中心焦对抗，也吸纳了前辈作者的格长入遇到：写茨维塔耶娃，借她预料的凝练和爆发力，反复写她自戕身一火的小镇叶拉布加；写阿赫玛托娃，以她优雅的节制，给她作线条简练的画像；写普希金，用他的挖苦和奸诈，仿写《叶甫盖尼·奥涅金》里达吉亚娜蹩脚的法语情书。

诗歌史被排炼就历史剧，阿赫玛杜琳娜既是演员，亦然导演。她饰演前辈们的形象和语调，再设想一幕幕场景敷演他们的气运，参与他们一世的情节，对我方手造的诗东说念主偶像抒发景仰和嫉恨。诗东说念主们在她的想象世界中获取无穷的舞台，帕斯捷尔纳克居住的街说念“掀开长度和宽度，/缓慢地收取全世界/扫数的雪和扫数的蟾光”；逝去的诗东说念主也从头获取了具有隐喻式特征的体魄，喜爱甜食的曼德尔施塔姆成为“嘴里塞着异物的歌者，失去口粮的好意思食家”。在一场场特出时期、与前辈对话的戏剧中，阿赫玛杜琳娜对我方并非天才的咨嗟，也成为发展个东说念主格调的饰演戏码。

红运的是，与天才想象的角力远非她世界的全部，阿赫玛杜琳娜的诗篇时时充满友东说念主汇集的同意，这让诗东说念主暂且忘却我方“枯竭天才的光辉”：“如今我更锻真金不怕火，也更证实，/我想和一又友悉数用餐——/只消他们的问候才是温馨的。”以致在她向一又友呼救、请他们匡助饱受孤单折磨的我方曩昔，一又友们就早早赶来、报以恢复：“他们没等召唤就来了，/对我说：您的表走得快。”无需央求就还是来到的一又友们，以致自责莫得来得更早，和缓的情感让诗东说念主忍受着抽咽，让友东说念主们包围我方，如同波涛涌上孤岛。

贝拉·阿赫玛杜琳娜。

可孤单不行能被一劳久逸地缓解。对于阿赫玛杜琳娜，是孤单顽固的存在感，让她尤其显然地体会友情的质料。诗歌《日复一日，从我的街边》，由于被改编成歌曲在《气运的讪笑》中响起而知名，作者用何等冷峻的物资细节去捕捉一又友们死别后孤单的质料：“哦，孤单，你是何等强硬！/你像铁质的圆规能干微光，/你如斯冰冷，将圆形闭合，/对不消的广告置之不睬。”

孤单在诗东说念主的感知里，是将强的、冰冷的、蓝色的。她把它拉伸、延展，转化成一个个不错行走其中的世界，变成树林、藏书楼、音乐会……孤单成为一种宽绰的学问，她与其说是接受或忍受它，不如说是探索、游玩它。在孤单的教化下，或者说，在与孤单的旦夕共处中，诗东说念主达成了与当然、与真义的高明相通。最终，在孤单的深处，一又友们的面貌再次出现，又很快解除。对孤单的体认，仿佛愈加流露地调回了友东说念主在记忆深处的存在：

“我会探究贤达和哀愁，

事物向我交托隐含的意旨，

大当然也将依偎在我肩头，

说念出它童年的高明。

直到其时，透过泪水和幽暗，

透过往日珍爱的无知，

我的一又友们好意思好的形象

才会重现，又再次解除。”

一又友们的好意思好形象倏忽即逝，与世间万物一样脆弱而片刻。然而，阿赫玛杜琳娜在恒常如新的孤单中继续发掘着友情的意旨，哪怕友东说念主们离去的脚步声日复一日响起，那些珍稀的形貌对于诗东说念主将会不休浮现——孤单的历久，巩固了友东说念主们的形貌。在这里，冷静的格调根植于丰沛的、深涌的热心，阿赫玛杜琳娜善于在后者的洪水中找到锚点、头绪、形骸。

正如孤单在阿赫玛杜琳娜的诗歌中不是禁闭的，是开敞的训戒，它朝向友谊的转头，爱情在她笔下也不是玄妙的心思室内剧，而是掀开新世界的交响乐。在献给她的丈夫鲍里斯·梅赛勒的诗《楼房》中，诗东说念主气喘如牛地跑进爱东说念主的画室，她爱上了途中的一切，振奋地态状事物的特征：墙面的涂鸦何等古怪，上了年级的邻居何等亲切！灵魂把热恋对等地投向目之所及的一切，听到世界无穷的声息：“别东说念主的哀愁、婚典、滥调蜚语，/步入猫的号哭和孩子的呢喃。” 爱情并莫得聚焦于情东说念主的特征之上，而是扩大了主东说念主公感受存在的范围，她写说念：“爱有多深，就有多仁慈和博大，/对好意思的含义就有多敏锐！/我的城市，像一座新城，/向我呈现我方的特征。”

与第一任丈夫、知名诗东说念主叶甫盖尼·叶夫图申科合影。

爱情拓展了空间，也改造了时期。诗歌的终末两节：

“林荫路旁有过一座楼房，

不仅有过，而且一直都在。

为何老是说：我来过这里，

而不说：我就在这里？

依然辞世，依然被爱着，

这一切刻下都备属于我，

可我又以为，扫数这些

好像很久曩昔就已毕了。”

诗东说念主反念念我方顾忌性的视角。或者是个性使然，或者是作事民俗。她老是戴着回忆的镜片去追想事物的在场，而爱情把她与此时此刻聚首，不再需要通过怀旧的视觉噪点看向刻下。她说：我在这里，我依然辞世，依然被爱，我领有一切。即便这么坚强的宣言仍然带着忧伤的不安全感，诗东说念主说：“只存在一时的记挂碑，/……可我坚信/我能经受春天的热心。”也即是说，她要完整存在于此刻，招待它蕴含的全部热心，哪怕也势必全部承受失去此刻的晦气。

对于阿赫玛杜琳娜，与伟大的诗东说念主对话是在体裁史中掀开时期的纵深，而友谊和爱情把她从写稿的抽离感中挽救，从头聚首到当下存在的同意。在与他东说念主或想象或试验存在的关系中，她不胆怯抒发我方的伏乞、嫉恨、景仰、谦善，不论何等热烈涌动的念念想和情感，都被准确地装订为了了的诗行。

独白

那么，当诗东说念主不居于任何接洽中，在她独处的时候，濒临的是什么？

唯巧合期。

阿赫玛杜琳娜在流动的时期中追求着冷凝的局势。她关注季节和不灭的关系，企图捕捉两者玄妙的相干和差别，就像分手两种密度不同的流质：“我爱逝去的春天，爱它的/屋子和花坛，山的作用/使它谨慎的当然悬在半空，/高过地面，低于苍穹。”悬在半空的当然是超现实的，然而它完好地详细了在回忆中被提纯的季节的抽象性：诗东说念主寻找的，不是一再逝去的、具体的春天，而是与不灭关联的春天。从“阳台窥望不灭的骨子”这一辩论，像阿赫玛杜琳娜的浩繁表情一样，是冷的：“一股凉意掠过我脑际，/我仿佛跳跃了千里着冷静的界限，/果然像宇宙暗示亲昵。”

诗东说念主反复叩问，这辩论是否太过狂放，太过跳跃千里着冷静？在速朽的片霎，追求与宇宙的聚首，是不是一种太过剧烈的放手？在这里，阿赫玛杜琳娜的千里着冷静对表情谈话，两者的对话组成一种好意思妙的平衡，恰是走在钢丝上的艺东说念主所需要的：一边是对不灭的贪念，另一边是对此刻的扫视。诗东说念主莫得得出谜底，只是用温度计不休测量这种热心的温度，在后者自便地扩张时，尽量精准地随同它的形状。

1977年访好意思技术与布罗茨基合影。“我驾车离去，来到行将燃尽的雪地。我的诗东说念主从那儿接受春天的影响？那幅布满丁香斑点的陶瓷画像，我辩论赎回或者从国库里窃取。

阿赫玛杜琳娜频繁堕入不灭与当下的拉锯，比如，她在《薄暮》中发现阴晦光辉照亮的花坛进口，仿佛通向时期除外的小路，具有超脱于时期的解放。走入这个时空的她，仿佛误入了他东说念主的世纪，充作目生东说念主定名日的客东说念主，在喧闹的舞会中，她长久能听见这一切最终“注定化作太空和水的寥寂”。与上一首诗不同的是，在这里对不灭的体验，不再是牛年马月的舒适，而是顽固发生的迷失：“视觉的偏差，精神的迷悟/将我退回于昔日的林荫路，/使我犹豫其间。”而相似之处在于，当诗东说念主引东说念主入胜于不灭的体验，她的千里着冷静再一次醒来，把她引回正本的时期：“但千里着冷静受到暮色的侵略，/渐渐证实，它想要寻觅/并从头意识那些生灵的写真，/意识我的世纪、我的时光、我的桌子和床。”感性即是这么一次次把朝不灭扑去的灵魂牵回诗东说念主的体魄。

追求不灭是可能的吗？在诗东说念主与稿纸对抗之际，季节变换，她与不同的鲜花和果实交谈，和它们上演一场又一场小型的悲笑剧，在它们的盛开和锻真金不怕火中看到诗歌的局势趋于完整，花坛是她不雅察的对象，亦然耕种诗艺的局面。最终，花坛蜕下物资的表壳，演化为语言的花坛，成为写稿的园地。逝去的生命和失意的时期，只消回返这里，就能得到复苏：

“若是走出去，我参加的

又是那儿？五月，泥土坚实。

我来到一派冷漠的旷地，

从中读到，生命逝去了。

逝去了！生命急促向何方？

它只抿了抿千里默双唇上

一点苦涩，说了句：一切

都是不灭，我却是片霎。

那一刻，我没能看清我方，

也没来得及好顺眼看花坛。

‘我走进花坛’，我写说念。

是我写的吗？这即是说，起码

存在着什么？是的，不仅存在

而且奇妙，收支花坛——并非凭借

行走和脚步。我哪儿都没去过。

我只是这么写过：

‘我走进花坛’……”

语言的花坛挽救了必死的冷漠，让生命和时期领有栖息、治疗、复苏的处所。咱们无法降低诗东说念主“偏疼回忆，胜过领有”赌钱赚钱官方登录，因为只消在回忆里，咱们才怀抱已逝之物回返的但愿，而那些离开的、被渐忘的友东说念主面貌、那些有朝一日也会失意在历史中的热恋时光，从孤单历练出来的诗行里，再度浮现。